7月20日,北京,清华大学南门,穿着学士服的孩子们轮流拍照。图:张芮雪

文|财新周刊 林珂莹、许童言(实习),黄蕙昭 张芮雪

暴雨也未能浇熄天南海北的家长带孩子来清北(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朝圣”的热情。

为进入清华校园,陈胜(化名)一家辗转三趟联系上一位清华校友,再让对方联系在校生以“亲友来访”名义预约入校。如此一番折腾,他才得知即使靠在校生的“内部名额”,也要等五天后的8月6日才能进校。

“比抢医院专家号还难。”陈胜说。打开“参观清华”“参观北大”小程序,两校社会预约渠道总是齐刷刷的约满。一家人最终打算带孩子到清华门口转转,“感受下气氛,留一点印象。”

7月以来,清北大门前始终人头攒动,汇聚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学生,既有陈胜这样的散户,也有10人、20人成团的“研学营”“研学队”。

“疫情期间没见过这阵仗。”一名从清华西门出校的在校生,震撼于校门前的“人海”。上百名游客将西门里外三层包围,南、北沿街两侧还有等候或休息的“长龙”。从清华到圆明园地铁站近900米的步行道上,身着赤、橙、绿、蓝各色“研学营”T恤的学生团队,也正源源不断涌向校门。

由于清北两校严控入校名额,大多数参观者只能围堵在大学门口,拍照、打卡。给每个研学团逗留的时间并不多:一位带队导游抵达西门,寥寥几句讲解结束,随即熟练地招呼学生营员挨个上前,摆pose,拍下和背后“清华大学”门牌的同框照——十几人的团队,不到20分钟即可完成参观,下一个排队等待的研学团再迫不及待地上前补位。

7月20日,清华大学门口,因等待时间过久,排队进入校园的学生席地而坐玩手机。图:张芮雪

在这个有气象记录以来最热的月份里,为了这半分钟的“摆拍”,许多学生营员要清晨6点起床,从几十公里外大兴、昌平的研学营地,乘坐一两小时大巴抵达圆明园东路。有带着孩子的家长尝试和保安求情。“我们起好早过来的,住得好远,让我们进去吧。”一位妈妈说,得到的是一律“有预约才能进”的回答。

烈日直晒,游客们汗流浃背,拍照时眼睛都难以睁大。许多学生没有撑伞,脸颊晒得发红。被问及研学感受时,一队身着紫色营服的小学生连声抱怨,“太热了,北京太热了!”“我要中暑了!”“坐在车上有空调多好,还要下来拍照!”

相比学生,家长的热情常常更高。“清华大学和普通景区是不一样的,就是要让孩子感受一下大学的精神和文化。”一位在清华西门树荫下歇凉的母亲说。也有从广西来北京游玩、报名“北大研学一日团”的家长,直言“北大有全国最好的教育资源,想让孩子有个印象和向往”。当时,她五年级的孩子正用电话手表和好友们轮番聊天,全程蹦跳着,游离于队伍周围。

校门人潮拥堵,清北校内却平静不少。能顺利进校的学生团,大多是各地教育部门和中小学组织的“官方团”。市场化机构若想带团入校,则要“各凭本事”。

7月20日,北京大学蔡元培雕像前,一中学研学团排队拍照。能顺利进到校内的学生团,大多是各地教育部门和中小学组织的“官方团”。市场化机构若想带团入校,则要“各凭本事”。 图:张芮雪

“能抢到社会预约的,就刷身份证进校;约不上的,就开车送进去。”一位研学项目联系人告知。其“偷渡”计划是联络一位北大在校博士,用五人座的小轿车将游客送入校内。临近校门,博士边开车边叮嘱:“尽量向座椅上后靠,怕保安看到了。”一个八人队的一日研学团,如此摆渡两次,才能有惊无险地全员入校。

即使没有跟团需求,为了顺利进校,有的家庭也会报名上述研学项目。只搭车,“到站”后自行活动。这笔“进门费”,家长、儿童都是300元一人,和一日团原价不相上下。

在北大的官方通告里有更昂贵的进校故事。7月21日,一支名为“北大金秋暑期定制课”的校外研学团队,由部分校友通过预约同行人员的方式,拆分预约139名学员入校,每人收费1.08万元,合计收费约150万元;事后,北大关闭了46名涉事校友的校友预约系统使用权限。而在7月5日,一支名为“狼爸部落”的校外研学团队,同样通过联系校内人员、借用账号在树洞平台发布预约求助信息等方式拆分预约;事涉21名在校生,横跨物理、电子、临床医学等多个学院。

高校严抓违规入校,起了一定的警示作用。不好让清北学子“带进去”,更多研学机构选择把清北学子“请出来”:从临近清华东门的科技园写字楼,到远离市区的京郊研学营地,大大小小冠名“状元才子”“清北名师”的励志讲座、感恩讲座,正一茬茬地开讲。“校门拍照+校外听讲”,成为不少研学营学生的“名校游”标配。

“(这)在清华的话是24块钱,但这是卖给你们游客的价格,我们学生只要8块,所以一定要努力上清华。”清华科技园一间窗帘紧闭的教室里,自称来自清华哲学系二年级的讲课人展示了食堂饭菜的照片。他简要介绍了清华的历史、建筑、校内生活及学习经验,鼓励孩子们好好学习、立志考上清华。台下孩子从小学生到高中生不等,有孩子热情高昂、积极回应,也有的自顾自看手机、玩玩具。

清华研二学生姚帆(化名)在这个夏天收到不少“带队”邀约。疫情前,清华还未严限入校人数,20人、25人的研学小队,一个清华学生就能带进大门,“校内只要不出现集体性活动,比如20多个统一着装的学生在大礼堂前合影,保安通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疫情后,清华单日入校人数被限制到4000人,在校生可预约的名额缩减到5人,撞上研学旅游火热季,供需矛盾更加突出,学生讲师“市场价”也从疫情前的每场200元,水涨船高到500—800元。

7月20日,北京,身穿统一服装的研学团孩子们走下大巴,在“老师”的看护下过马路。图:张芮雪

从本科开始参与研学兼职的姚帆,现在对研学活动有些幻灭感。“以前是觉得能对孩子们有很大帮助,但后来我发现能参加研学组织的家庭本身经济条件就不差,学生真就是打卡式地参观一下。”

惟一一次让他感到能够有所“改变”的,是参加研究生支教团时,纯志愿性地带着贫困地区学生来看清华园。孩子们此前几乎从未离开过家乡,第一次到北京,探索欲望更高,交流也更多。再回校继续支教时,姚帆觉得学生“稍微有了目标一些”。“他们可能并没觉得来清华一次,就立志要考清华,而是会想我是不是可以去探索更多新东西,我还可以通过学习,去不一样的城市,我的人生不是就只能这样了。”

随着新生陆续报到,高校暑假预约参观逐渐接近尾声。公告显示,清华暑假对外开放将于8月6日结束,北大亦于同日关闭预约通道,并在8月14日结束参观。这场轰轰烈烈的“高校研学”盛况也将暂时画上句点。

盛况溯源

研学游,尤其清北游,是怎么火爆起来的?

7月初,一名49岁导游在35°C高温下带领研学团游览颐和园近两小时,因热射病抢救无效去世,让舆论关注到旅游业疫情三年空窗期后奋力拼搏的研学团。

整个7月,同程旅行平台“研学”相关旅游搜索热度环比上涨203%。而据携程旅行数据,今年研学旅游产品订单量同比去年增长超30倍,7月环比前两个月增长280%。

另据中国旅游研究院发布的研学旅行数据,参加研学的学生人数近年来持续上涨。2019年为480万人次;2021年达494万人次,超过新冠疫情前的人次;2022年研学旅行突破600万人次,达到历史新高。

“研学游”概念的兴起,可以追溯到2016年。当年11月,教育部等11部门正式印发《关于推进中小学生研学旅行的意见》(下称《意见》),将中小学生研学旅行定义为“由教育部门和学校有计划地组织安排,通过集体旅行、集中食宿方式开展的研究性学习和旅行体验相结合的校外教育活动”。

这份《意见》明确,学校和教育行政部门是实施研学旅行的主体,活动要坚持教育性、实践性、安全性和公益性四大基本原则,且不得开展以营利为目的的经营性创收,对贫困家庭学生要减免费用。

不过,颇具官方色彩的研学旅行,并未在教育系统内部引起可观的水花。依照前述《意见》要求,学校要做好安全教育工作,负责确认出行师生购买意外险;必须投保校方责任险,与家长和委托企业机构签订安全责任书;同时向教育行政部门报送活动方案、保单信息和应急预案。流程繁琐且限制重重,让不少学校裹足不前。

“旅行是从学校走到社会,吃住行购花钱,这个钱怎么收,怎么保证和消除家长疑虑?而且出去一旦有风险,学校还要承担法律责任,最后校长说宁可不干,也不犯错误。”一名资深研学游从业者告诉财新。

与学校吃力不讨好相反,对旅游部门和旅游市场而言,研学旅行却似一片有利可图的“蓝海”。前述《意见》出台不久,2016年12月,原国家旅游局发布《研学旅行服务规范》,将研学旅行定义为“以中小学生为主体对象,以集体旅行生活为载体,以提升学生素质为教学目的⋯⋯的一种教育旅游活动”。从“校外教育活动”到“教育旅游活动”,给市场化的研学机构发展打开切口。

据《中国研学旅行发展报告2021》,从2016到2021年,中国处于存续状态的研学企业数量从3929家增长至31699家。另据企查查数据,2023年前5个月,中国新增研学旅行相关企业322家,同比增加79.89%。除传统的旅行社、旅行运营公司外,“双减”之后,新东方学而思英孚教育等教培机构也涉足研学游,让赛道竞争白热化。

在这个暑期,大大小小冠名“研学”的旅游产品,已趋于泛滥。搜索携程网,研学相关产品多达900余个,其中既有为期半天的故宫、天坛游览,也有包含完整行程线路的“迪拜8天6晚亲子营”“新疆8日7晚跟团游”等,价格从百元到2万元不等。其中行程包含高校、博物馆或科普基地,活动安排亲子互动或课程体验,专业老师随团讲解,均可作为“研学”的支撑依据。单纯的景点游览同样可与研学沾边:贵州织金洞是“认知地貌形成变化”的“溶洞王研学”,钱塘江观潮则是“走进小学课本的世界”。在产品介绍中,“历史文化”“深度人文”是高频出现的词语。

7月27日,北京,天坛公园祈年殿前人头攒动,迎来暑期学生客流高峰。图:丁刚

最受关注的,显然是清华、北大等名校为招牌的“高校研学游”。多家旅行社打出“我要去北大,携手进清华”等口号,声称能帮助孩子“充分感悟中国两大最高学府的博大精深和无穷魅力”“树立远大人生理想,明确奋斗目标”。一种典型模式,是将传统的北京景点游和营地教育结合——学生白天参观清华北大、天安门、故宫、颐和园等,晚上再统一返回营地,接受“清北学霸学习心得分享”,行程5—9天,收费3000元—1万元不等。

“学生旅游团数量要远远超过成人旅游团。”一位北京研学团学员的家属感叹于研学之火爆。不只是高校周边,在故宫、前门,“4个团有3个团都是孩子”。

劣币缘何驱逐良币

火爆的另一面是资源挤兑。

暑期的北京,不仅清华、北大的校门水泄不通,故宫也被曝出“提前一周抢不到门票”,有受访者抱怨,“行程上11点就结束故宫游了,结果孩子们到10点半还没进故宫”;而在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徐汇校区近一个月以来的社会预约同样爆满,无论是40°C的高温还是刮风的暴雨天,“秒杀都秒杀不到”。

大潮研学董事长张信看来,今年研学旅行各类乱象频频曝光,除行业良莠不齐外,亦存在“不可抗的客观因素”——新冠疫情前,故宫每日限流8万人次,而“乙类乙管”后,故宫按每日4万人接待观众,数额仅为疫情前的一半;同样,清华疫情前暑假每日进校参观限额8000人,今年“腰斩”到了4000人;北大疫情前每日开放预约3000人,今年则已不再明确公告开放人数。

供需极端失衡,却让“黄牛”有了更多活动空间。“我们正儿八经预约(清北)约不上,相反靠倒卖名额这些‘歪门邪道’盈利的,造成了不良影响,却让研学‘背锅’。这不是劣币驱逐良币吗?”张信说。

高度同质化的各类研学游产品也影响了市场质量风评。以“清北研学”为例,这项运作已有十余年的研学活动,项目模式几乎始终如一:学生进校游览参观,在标志性建筑前打卡拍照,聆听在校生讲解员介绍学校历史和“学习成长经验”。

这是一套闫欣(化名)再熟悉不过的研学模式。早在2015年初升高的暑假,她和200余名“准高一生”参加了游学机构世纪明德的“北京研学营”,进入清华和北大参观。闫欣觉得,旅程本身对自己起不了任何影响,报名更多是出于一种“融入性的焦虑”,“万一这次没去,以后再打入高中的朋友圈就很困难”。

三年后,闫欣被当时参观的高校之一录取。大二,为了200元/天的兼职费用,她报名世纪明德讲解员,再次卷入研学产业之中。以另一种身份,闫欣体验了同一套流程:30人左右的研学团,重复的参观路线,学生在不同地点之间紧张奔波,少有停歇。

在清北校内担任讲解员的学生众多,但讲解内容却基本相同。“世纪明德会发一套讲解的SOP(标准作业程序),大概包括从哪里走到哪里,要路过哪些点,哪些点需要讲解。虽然作为本校学生会有一定的自由度,但一套流程走了太多遍后,大家还是更愿意不动脑子,直接选择机构提供的方案。”闫欣告诉财新。

对于家长和研学团“扎堆”清北,张信也有无奈:“大众对教育认知有误区,都是想自个儿孩子将来成功,什么样叫成功啊?似乎走了一下清华北大就给孩子确定成功的目标了。”

研学伪与真

从兴起到爆火,国内研学游最受诟病之处,仍然在只“游”而不“学”上。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商学院陈琳琳曾在2023年《旅游绿皮书》发布会上提出,国内研学行业仍面临定位不清晰、产品同质化、研学旅行指导教师水平层次不齐、研学旅行课程质量不佳、研学监管及评价机制不完善等多重挑战。虽然研学产品种类繁多,但产品结构单一,研学线路、体验项目和形式差别不大,课程也缺乏系统性和深入性。

同样是“高校研学”,到香港继续求学之后,闫欣看到了不一样的可能。在她了解的研学团里,学生要在校内实打实地上两周课:课程从周一排到周五,上午、下午各三小时,有环保组织顾问、海洋生物研究员等各领域专家参与讲授。

类似的暑校在多家香港高校开展。以香港大学为例,学校面向中学生和大学生开发了不同的课程项目。其中,可供中学生选择的既有STEM(Science科学、Technology技术、Engineering工程、Mathematics数学四门学科英文首字母的缩写)未来创新者、未来法律专家等职业发展相关课程,也有线性代数、大学物理等专业学科课程。项目介绍中写着:“邀请中学生体验大学生活,为升学做好准备。”

明年升学的国际高中学生赵阳(化名)报名了“线性代数”,这对计划申请数学相关专业的他,是最合适的课程项目。课程每天上午安排三小时的港大教师授课,下午则是一小时习题课。60名同学将在两周内完成三个月的课程内容学习,并参加两次考试,成绩达标者会获得学分。在他看来,暑校经历不仅能为大学申请加分,还是对学校的“考察”,“我以后可能会考虑申请港大,所以提前过来感受下这边的环境。”

尽管同样困扰于“游客抢占高校”,港校基本对社会来访者保持敞开。“从地铁电梯出来就是学校校园,没法封闭。”一名港大学生打趣,“校内一些打卡机位能有二三十个人排队拍照,学生在食堂可能饭都没得吃,经常排队排着就售罄了。”目前,学校已经开始强制要求刷校园卡就餐。

和内地“名校研学热”里总是沉默的高校不同,港校在对外开放和服务上,显得更为主动。据财新了解,许多在港高校设有Campus Tour(校园导览),主要面向未来有意就读该校、希望参观体验的学生。学生联系意向学院或填写线上预约表单后,学院会派出志愿者陪同讲解,另有教师介绍招生政策和专业学习内容。暑期,高校会推出各类官方举办的夏令营,其中既有线上论坛、主题工坊等公益项目,也有面向高中生和非本校本科生的付费夏校,提供由校内老师或访问学者授课的学分课程。

当然,付费研学的费用不菲:赵阳参加的暑校学费在8000元左右,而校外住宿费是一笔更大的花销。但他依然觉得,相较于游览打卡性质的“高校研学”,此类“学术性质较强”的夏校是更不错的选择,“我还蛮喜欢这个学校的,学术氛围很浓厚,我也很喜欢香港这个城市。我觉得这次来,不管是否能拿到这6个学分,至少这段经历是特别好的”。

另如美国哈佛大学,也有面向社区内特定公立学校九年级学生的CSA(The Crimson Summer Academy)学术项目,主要为那些学业潜力巨大但处于资源劣势的学生提供教育机会。项目持续时长达到三个暑期,学费、食宿费全免,且每期会发放不同金额的津贴,成功完成三年项目的学生还将获得在未来大学学业中使用的3000美元奖学金。

有业内观察人士认为,上述模式短时期难以在内地高校复制落地,但若高校更加放开,参与提供更优质丰富的产品来满足受教育者的研学需求,也能间接带动研学游市场整体质量提升。

湖南师范大学研学旅行研究院副院长孟奕爽则告诉财新:“不能把研学看成一种业态,它实际上是一种教学方法。”近年,教育部门的文件已逐渐将“研学旅行”的说法改为“研学实践教育”,暗示应以学校和老师作为实施主体。但经费问题依然存在,“最关键的这个扣没有解开”。孟奕爽认为,作为素质教育一部分的研学需要更加多元的经费筹措机制,让学生在机械性“刷题”之外,得到创造性思维的培养。

艾媒咨询,截至2023年,全国中小学生研学实践教育基地超过1600个,研学企业3万多家,预计2023年中国研学游将基本恢复至疫前水平,市场规模达1469亿元,同比增长61.6%。到2026年,中国研学游整体市场规模将达到2422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