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中红 | “社会在加速,但我却准备躺平了”——“躺平学”全解析及理论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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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otated by Ramu
Ramu: 二〇年代初火热的躺平研究中较为可靠的一篇,提供了社会文化的解释却拒绝在宏观经济结构上寻找动因。在哥布林模式(Goblin Mode)重新进入大众媒体关注的当下,值得重新思考躺平、摆烂、尼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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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在加速,但我却准备躺平了”——“躺平学”全解析及理论批判
马中红 | 苏州大学传媒学院教授
本文将刊于《探索与争鸣》,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编者按】近日,“躺平”继“丧”“佛系”“内卷”之后成为网络热词,乃至渗透进日常语言。“躺平”作为个体选择,或许并不是值得宣扬的,不过,其能够形成一种社会现象,意味着背后存在着层次更丰富的时代表征,只有对其涉及的语系渊源、社会环境、群体心态进行深层分析,才能予以全面认识和应对。《探索与争鸣》长期关注中国社会心态议题,于日前举办“躺平主义多维分析研讨会”,邀请多学科专家针对与“躺平”有关的现象诊断、符号政治、青年文化、秩序建构等议题进行研讨。我们特提前推出其中部分篇章,以促进相关问题的讨论。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编辑部立场。
“躺平”一词正在流行。何为“躺平”?基于社会主流价值观的阐释和批评,与基于网络青年文化价值观的表达和情绪,两者形成了难以避免的张力。光明日报、南方日报和新华社等主流媒体先后刊发文章,认为不应该“未富先躺平”或在压力面前选择“躺平”。被批评的年轻人则借助网络社交媒介发出差异化声音,他们认为“躺平”是厌倦了“内卷”的自我反抗式逃离;“躺平”是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无可厚非;“躺平”也是主动定位自己,重新选择人生新赛道;当然,躺平也可以甘于平庸、乐于懒惰、低欲望生存。无论年轻人是否真的愿意躺平,能否躺得平,经验性材料让我们明白,“躺平”作为情绪性宣泄和事实性存在不只是当下的社会文化现象,而是由来已久,因而回到“躺平”词源,追溯“躺平”词簇和语系,以进一步理解“躺平”的逻辑机理、“躺平”的文化表征、“躺平”式抵御和“躺平”动因便成为本文的主要内容。
一、“躺平”语系:深嵌于社会日常生活的“失能感”
2010年,百度贴吧出现“躺平吧”。不过此时“躺平”一词仍是其原义,即身体放松的状态,与“休息”“睡觉”同义,并无隐喻。2018年左右,饭圈出现“躺平任嘲”一词,含有“不回应”“不抵抗”的态度,用来指涉粉丝不要多管闲事,任其自由发展的意思。2019年知乎用户“纳米酱”发布文章对“躺平学”做出新定义,并发展出一套“躺平学”行动纲领”——躺平思考;不准攻击成功人士,不准嘲讽弱小人士;躺平,坐着,站立。同年12月,“纳米酱”再次于知乎发布《躺平学发展现状简论》一文,并提出了广为流传的躺平第一定律——“人生成功度=个人努力-系统内卷强度x丧”,意指个人努力将会拉高系统的内卷强度,甚至会让自己更丧,因而个人努力无法提升人生的成功度。
如今网络上有关“躺平”的讨论,大致以此为起始点,并由此发展出一些话题及社群, 2020年6月成立的豆瓣“躺平小组”。该小组创建于2020年6月,很快聚集起3000多组员,成为讨论“躺平”的重要网络社区。组员们以戏谑、调侃、嘲讽等消极态度应对学习和职场压力,声称“我从今开始躺平,至死方休。我将不结婚,不买房,不生子。我将游手好闲,做一天阔以(可以)玩三天。我是工位上的摸鱼者,城市中的流浪汉”以及“将懒散与休闲献给躺平人,今日如此,日日皆然”。至此,知乎问答和豆瓣小组关于“躺平”的讨论还是“圈地自萌”,限于小圈子内的情绪宣泄。
2021年4月,百度“中国人口吧”用户“好心的旅行家”发布《躺平即正义》帖子,迅速引发围观和转帖。这位人称“忠哥”的用户叙述了自己不愿被工作束缚和追求自由躺平生活的主张,并表示自己一天只吃两顿饭,每月生活费不超过两百元,坚持一种低消费、慢节奏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躺平”是智者的运动,“只有躺平,人才是万物的尺度。”由此诞生一种主动低欲望的“躺平”生活哲学,在网络传播中得到青年群体的热烈回应。原先仅170多个关注者的百度“躺平吧”开始拥入大量用户和帖子,如今该吧关注人数及发帖量指数增长至20万和52万条(截止2021年6月30日)。豆瓣“躺平小组”2021年5月被解散后成立“躺平后起立互助联盟”小组,旨在“躺平之后发现失去站起来的勇气,并怀念曾经勇敢坚强的自己”。
《躺平即正义》原贴
从“躺平”一词的“旅行”小史,可以清晰看到该词从原始语义向情绪性语义、抗争性语义、认同性语义发展的脉络。换一个视角,将“躺平”一词纳入近十年来的青年亚文化发展史,或许能发现更多规律和趋向。事实上,“躺平”的“语系”包含着众多“词簇”,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词簇”“语系”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语言学用语,前者特指相同或相近的词义同时产生和流行,后者借用了语言学对具有亲缘关系语言的说法,在此特指有着前后顺序或传承发展关系的多个词汇所组成的“亲族”关系。
“躺平”语系大约可追溯至“神马都是浮云”(2010),该词所蕴含的“无所谓”“什么都不值得一提”,又心有所不甘的意指与“躺平”有着血脉关系。此后,“屌丝”词簇(2012)、“丧”词簇(2016)、“佛系”词簇(2018)勾勒出“躺平”词簇(2020-2021)的前世今生。
从单纯表达调侃情绪的“神马都是浮云”,到说不明道不透的自我“躺平”,这些网络流行词汇和词簇,仍一部当代社会心态史和青年文化发展史。粗略地梳理,至少有以下文化心态方面的表现特质:首先,从圈内到出圈,从低阶位到高阶位,负面情绪的传染性加剧。“神马”最初是QQ输入时的字母sma,谐音替代“什么”,“屌丝”来自百度李毅吧,两者都是亚文化圈层用语,被少数底层青年认领和使用。自“丧文化”起,“佛系”“躺平”所表达的情绪和心态很快从青年亚文化出圈,得到了更广泛的社会群体的认同,类似“内卷”“打工人”等热词几乎席卷了所有高低阶位的青年群体,从快递小哥、滴滴司机、码农到高校青年教师和科研人员,均产生了强烈共鸣。
其次,传递出越来越沉重的普遍意义上的“失能感”。 从“神马都是浮云”的洒脱、诙谐到“屌丝”词簇的黑色幽默和自娱自乐,再到传递悲观抑郁、颓废痛苦情绪的“丧”词簇和自我放逐、得过且过的“佛系”词簇,进一步发展到“躺平”词簇时,所表征的无力抗拒、得过且过、奋斗无望、绝望挣扎似乎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明显。
再次,由指认他者转向自我认同。“躺平”语系或多或少均蕴含着自嘲自贬、自我污名化的特征,但“屌丝”词簇和前期“丧”情绪,包含了调侃、讽喻和愤懑等复杂情绪,但大多数情况下是对“他者”指认,很少产生真实的自我认同。“佛系”词簇以降,他者化指向逐渐衰落,认同性语义和自我内化取而代之,自身无法再置身事外,滑落为广大无能为力群体中的一员。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躺平”语系的蕴含的抵抗对象逐渐失焦。“神马都是浮云”,源于“小月月”事件,一句“看过小月月,神马都是浮云”的评论,被很多网友复制引用。该词通过对类似小月月这种“极品女”的嘲讽来表达自己的感叹震惊。而以“屌丝”自称的年轻人大多出身卑微,生活平淡无聊,社会地位平庸,他们不满“高富帅”“白富美”的高傲姿态和不平等的社会现状,通过嘲讽、玩笑、恶搞来对抗,“我就是屌丝,瞧不起高富帅”,同时还存有通过“逆袭”改变自身命运的梦想。随着“葛优躺”“佛系”“网抑云”等典型“丧文化”的出圈,社会阶层固化、不平等已经压垮年轻人的吐槽情绪,无力反抗之时,痛苦逃避成为退而求其次的策略。更进一步,“内卷”“打工人”已经不是“下流社会”“割韭菜”这样的社会现状所能解释得了,年轻群体的抵抗失去了目标,一方面,阶层固化、世代差异、代内分化成为不争的事实,无力抗拒,抗拒也无效;另一方面,主流社会所标榜的效率、成功、美好生活的意识形态已经由外而内深嵌于青年人的认知、感觉和身份认同,并且以自身的社会实践与之互动,在日渐内化的同时反身强化这类意识形态,从而使抵抗失去目标,或者说,需要抵抗周遭所有的一切,包括抵抗自身,进入哈特穆特·罗萨所谓的“新异化”情境之中。很显然,“新异化”不是个体之力所能抵抗的,甚至也不是群体抵抗就有效的,如此,“躺平”式抵御或许就成为一种替代性选择。
二、新异化:自我与世界扭曲地联结在一起
“新异化”是哈特穆特·罗萨在《加速》中提出的概念,借助了拉埃尔·耶基的异化观,以区别于马克思以来的异化劳动理论,即“异化是一种缺乏关系的关系......根据这个观点,异化并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异化本身就是一种关系,但却是一种有缺陷的关系”。在此基础上,罗萨进一步认为“异化指出了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深层的、结构性的扭曲,亦即一种主体处于、‘坐落’于世界当中的方式遭到了扭曲”。换言之,自我与外部世界理想的、应然的关系是和谐的、共振的、共鸣的,但是,现在我们常常感觉到的却是自我与世界的背离、失调和扭曲,也即处于异化之中。比如,我们表面上去做的事情,却不是真心想做的;真心想做的事情,却因为时间、精力等原因没有办法真正去做。中国互联网大厂的加班文化被痛批,谁是最先的批判者呢?是大厂的码农们。他们反对加班文化,那可以不加班吗?制度并没有规定非加班不可,加班是自愿的,受不了可以跳槽。这样“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们被他人管制了,但其实并没有外在的压迫者在管制我们”。随着社会舆论的谴责,近期许多互联网公司迫于压力,陆续取消“大小周”休息制度,有的甚至强制下班,但实际情形却是上班时间做不完的工作不得不在下班之后接着做,还拿不到加班费,从而引起从业者不满。不想加班,但不得不加班,而且还依赖加班,离不开加班,这就是我们今天面临的新异化。
这样的新异化情境在当下随处可见,甲学生写了五千字来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乙学生为了拿好成绩,加码至八千字;甲粉丝为爱豆捐了五百元,乙粉丝为了表示自己更爱爱豆就翻倍地捐。老师没有表示字数越多越能得高分,偶像并不在乎某个粉丝捐了多少,表面上看他们都是自觉自愿的,但是真心想这样做吗?未必!如此“内卷”,就是彻底的新异化现象。
《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
在具体阐述新异化时,罗萨提出了五种典型的异化现象,即空间异化、物界异化、行动异化、时间异化以及自我异化与社会异化,“人类的异化不仅来自他们的行动,来自他们工作与生活的对象物、社会世界以及他们自身,而且也来自时间和空间”。而社会加速是现代社会持续不断制造异化的动力机制。“社会加速是现代化的核心过程,所以现代社会批判必须首先而且要格外关注社会加速。”在我们生活的数字媒介技术时代,除非与现代科学技术解绑,远离社会加速的轨道,不然逃脱不了身不由已的加速命运。罗萨认为,在社会加速的诸多要素中,时间是首当其冲的关键,“时间并非只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领域,而是所有社会领域的核心构成要素”。在罗萨看来,以时间作为分析社会的切入点,以时间情境分析作为社会批判的基础是一个分析“诀窍”。
那么,时间是什么?时间在社会加速中如何被我们体验?时间又如何构建出我们与世界扭曲和异化的关系?当下我们理解时间,显然已经超越观察星辰变化、钟表刻度和物理学表示速度的变量这些外在时间观,而转向从“生命展开方式的意义上重新诠释时间”,理想的、美好的生命时间应该如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认为的那样,时间并非外于生命的无内容的时间,而是承载和包容真正生命体验的时间,是生命与世界相关联的一种完美方式。不过,在社会加速时代,时间越来越脱离其本真性、自然性,逐渐以我们没有察觉到的方式建构起了一个“时间体制”——庞大到吞噬一切,而且隐形、不可见、不受质疑,却又监督、支配、压迫和剥夺人的自主性以及完整意义上的美好生活。
“时间体制”是什么?如何建构出来的?“时间体制”最核心的要件是“加速”。因为时间无法有实质意义上的加速,物理时间的一分钟不会变成两分钟,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会变成四十八小时,因此,只有一种可能,现代社会的“时间”与自然的物理时间处于分裂状态,而重构的“时间体制”改变了我们对于时间的认知和时间的组织。罗萨将之归为科技加速、社会加速和生活节奏加速,而“时间体制”是其隐藏的底层逻辑。
在新的社会时空关系中,往常人类知觉中空间优先于时间的观念逐渐被时间优先于空间的观念所取代。其实,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关于“时间就是金钱”的话语表述和价值转变就开启了这种时间优先的观念,只是到晚近才发展成为一种“时间体制”,现代社会的深度异化在这种时间转向中不可逆转地形成了。
首先,时间严重匮乏。科技加速,理应为我们节省时间,减轻我们的劳动压力,缩短我们的劳动时间,让我们获取更美好的生活,但现实情况却正好相反,我们非但没有获得更多用于休闲和改善生活品质的时间,而是陷入了严重的时间匮乏之中。在现代社会生活中,我们无法清晰地区分工作时间和休闲时间,工作时我们“摸鱼”(偷闲),休闲时间我们不得不工作。我们为了更高效地处理工作和日常事务,发明了各种能帮助我们节省时间的智能设备,洗碗机、扫地机器人、预约煮饭、智能导航以及一键摇控家电设备等等,以增加更多我们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但事与愿违,我们省下越多的时间,我们拥有的时间越少。这种时间悖论意味着“个体的日常生活并不是生命式的体验,而是来自于社会规范对个体生活节奏的约束,这是一种外在化的力量,而且这种日常化的时间是受现代社会严密的时间体制所管制和支配的时间。”
其次,时间加速被设计进几乎所有的社会组织中,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善工作环境、丰富社会资源。比如“倒计时”作为一种时间制度被普遍采用,严格控制个人时间和提升效率的日程表、截止日期或时间管理软件被大量开发和普遍使用。外卖平台的倒计时制度更为典型,快递小哥、外卖骑手,被平台加速主义逻辑所捆绑,送单速度要求越来越快,当截止时间临近时,系统自动启动提醒和预警功能。在竞争日益激烈的市场中,送单效率高的平台可以获得更多的订单,更多的投资,更多的数据资产;速度快的劳动者能够获得更多送单量,更多额外奖赏(金钱和荣誉),让可测量的时间区间尽可能缩短,成为平台和骑手共同追逐的目标。高校青年教师“非升即走”制度、企业KPI考核,无一不是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创造最高的效率。时间体制成为隐性规范力,对社会主体施以持续的压力,国内学者干脆称之为“时间的暴政”。
其三,时间加速处于现代社会分配模式的核心位置。所有社会都具有正当、合理的分配方式,以安置和协调全社会的资源和物产财富,包括分配权力、地位和社会身份。而现代社会加速竞争成为所有领域最主要的分配模式和原则。“由于在竞争当中的判决和区分原则是成就,因此,时间,甚至是加速逻辑,就直接处于现代性分配模式的核心当中。成就被定义为每个时间单位当中的劳动或工作,所以,提升速度或节省时间就直接与竞争优势的获得相关。”时间被赋予了大于一切的价值,并且以货币的形式来衡量,成为精心安排和智能系统计算的对象。在现代物流生产中,速度成为平台和从业者的核心竞争力,不同的是,平台通过数据、算法,将精心设计的“速度”作为考核指标,而快递小哥、外卖骑手被裹挟进算法、监测和评价系统,无需自主性和自我,成为送货机器人,人彻底沦为实现目标的工具。
其四,科技、社会和生活节奏的加速将人置入巨大的焦虑之中。在社会越来越内卷,越来越白热化的竞速和竞争中,被捆上时间战车的个体,总觉得自己站在陡峭的山坡上,只要停下来,稍有松懈,知识、技能、设备、穿着、语言就都滑向山谷。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同身受,互联网企业不断生产出的科技黑话,年轻人源源不断输出的新流行语,三天不学习就看不懂这个世界。人们被逼迫着要不断追赶他们在科技社会中所感受到的变迁速度,以免失去任何有潜在联系价值的可能性,并保持“在线”的竞争能力。罗萨深刻地指出,即使这样马不停蹄地往前追赶,但在不确定的、动荡变化的世界中,我们很难判断哪些东西是可控、可把握的,甚至无法证明最终哪些是有价值的。人类普遍的焦虑便由此而生,欲求越多,焦虑越深。社会加速逻辑成了凌驾于人之上的本质主义的肆虐,人们宛如滚轮中的仓鼠,不断被加速逻辑催逼和支配。
最终,现代时间体制彻底改变了人类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亦即改变了我们与伙伴、与社会(社会世界)、与时间空间,以及与自然、与无生命对象的世界(客体世界),最终与人类主体形式(主体世界)、与我们‘在世存有’等等的关系”,换言之,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社会世界不再是稳定不变的,这对身份认同的模式与主体形成带来深远影响,一方面,人们在持续不断的加速驱赶中,减少了自我反思以及对世界的审视,削弱了生命体察、感悟等宝贵的自主性体验,从而造成生命与世界的疏离与陌生,难以建立与世界之间的谐共鸣的关系,从而身陷痛苦泥淖,深度自我异化。另一方面,按照罗萨的观点,现代的自我认同已经出现新的变化,人们不再执着于传统的有规划、有目的、一致性的自我,而进入依据情境不同而接受不确定的、暂时的、多元的自我。也就是说,人生不可规划,只能随波逐流,随时被新的具有吸引力的机会,带往新的赛道。如此,我们越来越无法将我们的个人生命时间与我们所处的历史时间有意义地联结在一起,自我与世界的之间关系由此扭曲变形。
三、深度异化:“躺平”的社会文化症候
进入21世纪以来,科技突飞猛进,仿佛魔术师那样,高频持续地改变我们周遭的一切。电子邮件代替写信、微信改变通讯方式、打车软件改变出行习惯、在线社区改写社交模式,互联网、5G、大数据、算法、人工智能等等执着地追求更快、更便捷、更精准的科技目标。科技带给我们速度和效率的同时,又反噬于我们,令我们分身乏术,疲于奔命。
为应对时间匮乏的难题,越来越多的人被迫缩短吃饭、睡觉、散步、娱乐、与家人朋友在一起的谈心时间。有数据显示,超过3亿中国人有睡眠障碍,其中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睡眠问题最为突出,仅2020年9月,和“失眠”一词相关的某电商平台搜索量就同比增长50%,而95后搜索占比高达32%。与此相印证,另一份报告显示,仅一成多年轻人在23点前入睡,超过一半24点后才入睡;北上广年轻人睡眠平均时长不到7小时。谈到影响睡眠时长和睡眠质量的因素时,情绪压力大、电子设备诱惑、工作节奏压迫排名前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因情绪压力过大和工作节奏繁忙,选择拖延睡眠时间,以弥补不被满足的精神需求,甚至觉得睡前那段时间,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由于手机24小时开机,随时在线,以及越来越便捷的在线办公软件,原本泾渭分明的上下班制度、工作和休闲时间被彻底打通,非但私人时间被严重侵占,而且还需要无休无止地投入工作,试图在更短时间内做更多事情。社会整体环境开始大规模“内卷”,日常生活中方方面面几乎都在对年轻人展开精力掠夺、身体侵蚀以及时间盘剥,在此情境中,选择“躺平”既是无奈,也是逃避。“家里蹲自救同盟”豆瓣小组,汇聚了失业、找不到工作、不想找工作、长期蹲家里、怀疑自己,有的甚至患有严重抑郁症的一群人。我们采集了2021年7月19日之前组内最新的350条讨论贴进行统计,分析发现,在此小组中,频繁出现的负面情绪包括焦虑、抑郁、无聊、困难、痛苦、迷茫,不敢面对未来。“家里蹲”成员大多数长期处于一个封闭环境中,人际关系局限于朋友和父母,与外界接触交流极少,喜爱机器人超过真人,无法坚持做一份工作,无法维持和朋友、家人的关系,缺乏改变现状的动力和能力,甚至拒绝成长,拒绝承担社会责任。
加速带来的不是效率,而是焦虑、恐惧、抑郁、过劳、自杀等现代疾病,压力会消弱人体的免疫系统,使其更容易受到炎症、心血管疾病、高血压、2型糖尿病、关节炎、骨折疏松、肥胖症、阿尔茨海默病等衰弱性疾病的影响,这与科技发展的目标相向而行,更与人类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景背道而驰。
长期以来,科技型企业、互联网大厂曾经因为薪资待遇、福利配套、平台资源、社会地位等要素对年轻人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科技公司在品牌形象传播中也不断强调自己的企业伦理和企业愿景,如“用科技让复杂的世界更简单”(百度),“科技引领生活”(京东),“科技向善”(腾讯),“帮大家吃得更好,生活更好”(美团),“让出行更美好”(滴滴),“最低的价格、最佳的选择、最大的方便”(亚马逊),“不作恶”(谷歌),但实际上,资本逐利的本性又驱使科技公司无节制地剥削和压榨员工,从996到007,到每月不低于300小时工作时间,再发展到全年无休,高强度且内卷化的加班文化已经习以为常。《半月谈》批评提倡加班文化为“将合法的8小时工作制作为996的对立面污名化。”不止于此,B站HR歧视北邮学子、网易HR污名女性、阿里P8招聘私人女助理,以及臭名昭著的“破冰文化”,均不择手段地侵犯人权,要求员工绝对服从。在知乎讨论贴中,大厂员工被资本压榨和剥削、“35岁天花板”、随时被替代的“螺丝钉”等说法获得强烈共鸣,反映出员工对工作、岗位、企业缺乏认同感,企业发展与员工成长严重断裂,在此情形下,企业越是高速发展,员工的被剥夺感会越益加重。
在社会舆论高度关注和政府出台政策将996定为违反劳动法的当下,有效遏制“时间体制”还需加强监督,因为,对于企业来说,员工多加班换取的效率提升,以及紧随而来的市场竞争力增强所带来的回报,远远大于企业所支付的加班补贴。而在制度相对正规、福利体系相对完善的大厂之外,还有更多的企业员工连基本的加班报酬也无法获得。这也就意味着,员工不得不用较低的薪酬回报,与资方交换劳动时长,这种“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的现状进一步引发青年群体的“躺平”现象。与此同时,在一些上下游协作紧密的互联网公司,员工还陷入了另一种困境:即使公司允许在“加班费”和“调休”之间二选一,员工也不得不放弃更多的休息时间,因为在互联网大公司的协作链路中,飞书、钉钉、企业微信等移动办公产品,已经将员工裹挟到了“随时随地”处于时刻待命,随时响应上下游合作者需求的工作环境中。与此同时,唯效率之下高速发展的企业,同样会利用技术优势和人性弱点,不断绑架社会其他人群,有绑在系统里的骑手,也就有绑在系统里其他人,饭圈女孩就是被娱乐资本和互联网平台双重绑架后异化了的粉丝。时至今日,无处不在的监视器、传感器、大数据已经彻底中介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交往,使我们为数据所穿透,换角度而言,如果我们不被数据化,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更遑论我们存在的意义。人被精确地计算,人异化为机器。
当我们成为数据人,能被机器和算法精确计算后,加速社会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生产消费需求,并且可以满足我们所有的即时需求。App下单订餐,等待物流公司送餐上门,边刷抖音边看直播边吃饭,成为了许多年轻人的消费模式,获取食物的速度取代了品尝美食的过程。与此相仿,购物平台一年四季不定时推出的购物节、秒杀、抢购、限量版、盲盒、一健付费等购买方式,使真正的消费越来越被购物这个动作所替代,获取购买瞬间的快乐而非使用的快乐,罗萨称这类情形为社会加速而产生的“物界异化”,主要表现为物置身于我们之外,即买即用即丢弃,因为购买便捷,且价格成远于维护成本;大多数物品越来越智能,我们与之的鸿沟越来越大,既有的经验和知识在越来越快的创新之下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能使用已经不错,弄懂原理和学会修理太需要花费时间而被扬弃,物品由此与我们深度疏离;物品不再是我们自己身体或生活的组成内容,更无法成为我们的日常体验、身份认同、生命史的一部分,因为加速改变了我们与物品的关系,我们不断更新换代,不断追逐新品,因此“物与自己是相异的”。也就是说,当下我们方便快速地获取物质和精神需求满足时,是以削减物质和精神产品与我们之间的深度关系和意义为代价的。
比如,今天我们为了追求更高的效率、更低的价格,习惯在App上购买图书,而配备有高度智能系统和算法推荐的平台,熟谙我们购买习惯,能“很懂我”地推荐大量相关的书籍。于是,每次都会购买一大堆书籍回来,而事实上却无法每本都认真地读完。下单购书时的舒爽,超越了真正阅读的快乐。换到日常生活消费情形中,情况可能更糟糕,直播带货所营造出来的狂购欢乐,使很多人刹不住手,买回来大量物品,但无法在短时间内消费殆尽,这使真正的消费快乐被购物所营造的虚假快乐所替代,陷入购物体验越来越丰富、物品消费的生命体验却越来越贫乏的境地。更为致命的是,这种由资本操控的虚假消费意识形态,借助大数据、算法、排行榜、打分等现代营销手段,不知不觉中绑架消费者。为人诟病的微信朋友圈“晒幸福”,被封杀的饭圈打投、集资、氪金消费,非但不能为自身带来消费快乐,而且还加重了全社会的焦虑和不安,加速人与物的异化。
当然,或许更为严重的情况是,加速使得社会许多事情不再同步发展。当下,科技经济的发展速度远远领先于文化、教育、医疗卫生、城市管理;不同经济体内部也去同步化,虚拟经验和金融资本流动速度远远领先甚至严重挤兑实体经济发展;人们的财富积累模式被期待为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和脱实向虚,投机心理空前绝后。社会加速发展,对那些需要时间积累、传承的文化和知识带来毁灭性打击,网络搜索引擎、百度百科、科普短视频,包括微讲座、微课,共同迎合人们碎片化时间和对知识压缩饼干式的需求,反过来进一步使文化知识碎片化、微粒化,从而失去本该有的稳定性、持续性和系统化。文化和知识的断裂,势必带来世代之间的断裂和社会共同体的分化,更容易使个体的生命史无法与社会历史产生共鸣,从而陷入个体化、原子化和虚无主义。换言之,年轻人成长、成熟、进步、发展需要连贯的、持续的经验和叙事,而不断加速和不确定性使可感知、可控制的社会文化演变成支离破碎的生活片断。“一种快速地生活过的生命没有长度和舒缓,一种由诸多短促的、短期的、短命的体验所规定的生命——无论那体验速率会有多高——其自身就是一种短促的生命。”或者更准确地说,原子化的生命,伴随着自我认同的原子化,导致个体不断萎缩至狭小的自我,失去与广阔社会的联系,生命的意义便随之消失。
无论是主流媒体宣传,还是我们切身感受,每个人都能看到和感觉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高速发展、经济加速提升和国际地位的提高,国家愈益强盛发达,令人振奋和鼓舞,但“躺平”群体同时又陷入高房价、高教育投入、高医疗费等困境中,获得感和幸福感严重不同步,极易使人产生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认知和强烈的被剥夺感。既然时间加速压得人喘不过气,努力无望,身心俱疲,那么选择“减速”来抵御加速和不断加速所引发的深度异化就成为题中之义。“躺平”就是减速。
四、抵御异化:“躺平”的阶层差异策略
在“时间体制”下,加速造成了人与社会新的扭曲的互动模式,以及新的非自我的主体形式,结果则是“人类被安置于世界或被抛入世界的方式产生转变了,而且人类在世界当中移动与确立自身方向的方式也产生了转变”。今天,进入我们讨论视野的“躺平”族群,涵盖了“千禧一代” (1980-1995)和“z世代”(1996-2005)的年轻人,他们是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和社会日益加速而出生和成长起来的青年群体,也是当下承受经济、教育、就业、婚恋、生育压力最大的群体,是社会加速和“时间体制”后果的直接承受者,“躺平”便是抵御加速主义和深度深化的一种“脱嵌”姿势,也即被动或主动地逃离社会疯狂的加速惯性,摆脱“时间体制”无穷无尽的宰制。但是,由于青年群体个人层面上的差异,比如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不同,所拥有的社会资源不同,安置和进入世界的方式就有着极大差异,减速抵御“躺平”的姿势和策略也有就了天地之殊。
被日本纪录片《三和人力市场》拍摄的“三和青年”表现出极端“躺平”的姿势,即放弃竞争,“躺平”不干。这群青年大多来自偏远农村,当地经济落后、资源匮乏、信息闭塞,没有条件接受良好的教育,学历普遍低下。流动到城市之后,身处的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相映之下,除了年轻强壮的身体外,个人资源几近于零。因而只能出卖劳动力,从事高强度、低保障、低报酬的低端工作,以换取在城市生存。据田丰和林凯玄的研究,“三和青年”逐渐意识到流水线工厂的剥削性质,以及自身丧失向上流动的可能性,为避免被劳动束缚和压迫,他们纷纷逃离工厂,选择生活条件极其简陋的城中村栖居,从事“干一天玩三天”的日结工作,工资微薄,消费被控制到最低限度,一天只吃一顿,穿三和“有衣裤”,露宿街头,时时处于“挂逼”状态,即用光最后一分钱,才去抢日结的工作,挣上160-200元,再继续“躺平”,直到必须再去挣钱延续生命。三和青年貌似主动摆脱了流水线机械式的束缚,主动与近在咫尺的快速发展的城市生活脱钩,建立起独有的三和“反工厂文化”,但事实是无力与加速社会同步发展,对大加速带来的影响感受最强烈的人,往往是那些最无力应对的人,是被“时间体制”彻底隔绝在外的现代社会的“弃儿”。
彻底“躺平”另一个极端姿势,即退出竞争,积极思考和行动。与上述被动放弃竞争不同,这个群体以城市精英青年群体为代表,他们厌倦了加班文化和加速社会所带来的人与社会、人与人关系的扭曲,主动退出竞争,选择“躺平”。但这样的“躺平”并不意味着放弃和逃避,也不是得过且过的佛系态度,而是减缓速度,抵御内卷和深度异化,重新思考自我与社会的关系,努力将扭曲的关系再扭转回来的一种新尝试。他们常见的行动方式是志趣相投者利用废弃的旧厂房、没落的市政建筑,按自己的意愿建立起聚居式和共享式的青年社区,如北京“燕京里”,提供“大院儿”式的生活社区;吉林“新青年公社”,一个混合型的青年居住社区;深圳“集悦城”,一个独立街区的青年聚居区等。这些集体共同生活的空间除了极简的私人空间外,有着公共厨房、公共食堂、大客厅、书影室等宽敞的公共空间,通常重视社区感营造,强调居住者之间的互动和交往,在共同居住中建立一个小型的共同体、真正的家,以此对断裂的、疏离的、异化的现代社会关系加以重新连接。比较激进的做法是远离城市,回归乡村,建立公社,自给自足,用更多的时间休闲、学习、劳动和思考,并且奉行不爱工作、不想成家、不要孩子、不愿买房的新生活模式。当下,乡村社区、公社、合作社的形式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其实质不仅仅是远离加速社会,减慢生活节奏,更是对重新建立个体自主性和无目性社会联结的探索。当然,这些刻意减速,以反抗现代性的加速过程和后果为目的,具有浓重的乌托邦色彩。罗萨认为,在现代社会中,刻意为之的慢生活方式、按下暂停键(间隔年、躺平)等不是不存在,但与加速相比,无足轻重,不可能成为与现代社会加速趋势具有抗衡性的结构性力量,因而,这类带有明显抵抗性的“躺平”姿势很容易失败,要么被商业逻辑所支配,要么因为各种原因半途而废。
另外一种“躺平”姿势,或许更普遍,也更容易获得青年群体认同,即 “躺平”减速,与自身和解。如果说“三和青年”代表低阶层和低收入群体因为无力抗争社会加速而被抛出了现代世界,不得不躺平的话,城市高阶层和高收入群体则以积极主动的反抗姿势和策略,逃离科技加速、社会加速、生活节奏加速所带的深度异化和主体性完全丧失的困境,重新发现与自然节律相近的慢生活节奏、低欲望生活方式、与他人和社会重新连接以及丰富多样的生命体验。很显然,这两种“躺平”姿势都具有非典型性,而引发社会普遍关注的躺平族,最大的群体应该是在工作、学习、生活各个方面内卷程度很深的年轻人。急速转型的现代社会、缓慢甚至凝固的阶层流动、996/007式的高强度劳动、剧增的零工就业模式,以及高房价、高消费等社会情景的压力下,青年群体通过自身努力不断成长和发展的空间严重萎缩。人生该往何处去?人生的意义在哪里?未来又是怎样的?在失去方向的加速和巨大不确定的社会情境中,仅仅意识到这些问题,就能促使人们放慢脚步,或吐槽释放焦虑,或自我疗愈,或理性思考。在知乎、豆瓣、B站等青年人自发讨论的“躺平”话题中,“躺平”被认为是累了之后的短暂休息,是迷惘之时停下来思考,是从内卷中退出后的冷静省思,是一种“接受不完美自己”并与自身和解的态度。换言之,他们按下暂停键,甚至只是想象性地按下暂定键以抵御深度异化,开始冷静思考“我需要怎样的人生”“如何在巨大压力下过好自己的生活”,这非常合乎“千禧一代”和“Z世代”在社会结构性压力的夹缝中向内回归自身、平衡自我与家庭、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自我的努力。因此,“躺平”并非主流媒体所描述的“不奋斗”“不工作”,也绝非“躺平宣言”中所标榜的“不劳动”“不合作”这么简单。事实上,现实生活也绝不允许当代青年完全“躺平”,同样,青年也不会选择“躺平”。在此前提下,接受普通,选择平庸的“向下流动”,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视为当代青年开始反思自我的生存价值与身份意义,并根据实际情况重新定义自我,进而拒绝无意义的附和、内卷与盲从的积极尝试。
五、加速社会与“躺平”悖论
加速社会是否一定会产生新异化?辩证地看,“时间体制”和科技加速是社会发展不可或缺的动力机制。从农业时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时间,到工业时代的“钟表时间”,不但消除了时间的不确定性,精准地测度日月星辰的变化,更为重要的是成为现代性社会的起点,“钟表时间”提供了强大的组织能力,改变了工业生产的组织方式,改变了人与时间的关系,催生出有序、高效、统一的现代社会。芒福德断言“现代工业时代的关键机器不是蒸汽机,而是时钟”,而且强调如果没有时间协调,社会秩序将不复存在,因此“现代工业体制没有煤、铁和蒸汽固然不行;但如果没有钟表更加不行”。钟表规律的、理性的、节奏的计时方式,不仅寓意了资产阶级所认同的理想生活方式,而且时间被认为就是金钱,懂得获取和利用时间,就意味着成功。那么,当下我们如何看待作为现代性象征的时间和速度?时间体制,或者说加速社会一定会将人类和社会导向“躺平”吗?
《大加速》
罗伯特·科尔维尔在《大加速》一书中认同21世纪社会的本质就是加速,但与罗萨等对加速社会的批判态度不同,作者认为,加速虽然带来了不确定性,但也是社会创新所不可缺乏的动力机制。“加速不仅是件好事,而且是我们主动的选择”。以硅谷为例,速度制胜成为颠覆性创新的通用原则。马克·扎克伯格为他的公司立下座右铭“快速前进,打破常规”,谷歌公司内部的非官方座右铭“如果不够快,那就死定了”(If you’re not fast, you’re fucked)。在这些科技巨头们看来,颠覆性创新不仅体现在技术领域的大加速,更在于观念上不断地快速自我颠覆。这里所谓的“自我颠覆”,是指在未被颠覆之前,先设法自我颠覆。“执着于自我颠覆,不仅被视为21世纪资本主义的根本概念,还被盲目崇拜到荒诞地步”,但也由此造就了硅谷从硬件到软件的发达,降低新兴公司创建发展的难度,这反过来又加快了革新的速度,催生出众多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高科技公司。
加速并不只是科技型公司单方面追逐速度越快、效率越高的产物,同时也是消费者的主动选择。消费者对获得即时满足的不懈追求,并且用行动去奖励那些能随时提供所需服务的公司,惩罚那些不这样做或不具备这种能力的公司。亚马逊在一年之内,将“点击发货”的平均时间从三天降到了四小时,远远高于同行业其他公司十二小时的标准,消费者流向谁是不言自明的。当下流行的视频剪辑技术将一小时的电视剧浓缩至五分钟的梗概,以及某些应用程序致力于挑起一场阅读革命,让文字在你眼前快速闪过,如此你无需浏览页面,还省去眼球移动时间,这一新的技术可以使阅读时间缩减一半。消费者对信息欲望的这类需求,极大地推动了技术革新,也重塑了今天的大众文化和社会生活。由此观之,社会竞速、激烈竞争和消费者对提升现代生活品质的追逐未必就会导致异化和躺平,相反,它们共同推动了新兴技术的叠代更新、破坏性和颠覆性的变革以及商业模式的推陈出新,是社会进步的力量。
也就是说,时间体制和加速社会是一把双刃剑,社会急剧变迁往往以爆炸性的、狂乱的、突如其来的、没有方向的方式呈现,虽不一定代表进步,也不一定代表混乱,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躺平即正义和颠覆性创新所代表的就是两种相背而行的方向。社会加速和时间体制的单一力量既不可直接导致青年群体普遍的“躺平”情绪和文化,也无法直接产生革命性的创新文化,相反,最重要的成因于外部诸多要素,比如以人为本,以个体为重,维护社会公平正义以及保障精神生活等等。既然社会加速不可逆,为避免其发展成为“躺平”文化,就需要更多的社会机制发挥平衡、调节和控制作用,着力将加速发展导向青年创新和社会创新的方向。
总之,社会加速已成为一种不再需要外在驱动力的自我推动系统,人与社会形成双重循环加速系统,互动加速,只会越来越卷。时间体制和社会加速完全改变以人与人、人与社会、与时间空间,以及与自然的关系,进入深度异化状态,不是个体和小群体所能抵御的,而且加速与减速有着结构性的不对称,在“加速”的压迫下,“躺平”只是一种极其无力的抵御,一种暂时性的存有方式。但是,青年群体不仅仅是社会的主体人群,也是未来希望所在。透过“躺平”现象,我们可以感受到当代青年的无奈与彷徨,同时更应该意识到新一代青年人独特的价值主张、生活态度和自省能力。与此同时,需要持续思考,如何重新赋予鲜活的个体生命以非物质的考量和界定,如何为他们内生的成长提供丰沛的原野而不是一味的粗暴剥夺,如何去除异化,让他们与自然、社会、经济和文化重建积极的、自主的、系统的互联互动,以期待“躺平”语系尽快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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